好梦难竟啊。

吃无差。

【好兆头】[A/C]漂亮男孩

[* 原作 *]   好兆头

[* 配对 *]   亚茨拉斐尔/克鲁利

[* 简介 *]   天堂清洗了世界


*

    红头发托尼今年二十岁,长得很聪明,消瘦,并且有一对漂亮的颧骨。在认识他的人里头,约有半数为他那忧愁而深远的皮相所欺,认定他十来年后能凭借灵光的脑瓜拿到终身教职;剩下一半则直奔他的本质,觉得他准会成个唱地下摇滚的瘾君子——不,除了唱摇滚。

    眼下他正在他最爱去的一家酒吧里,和哈斯特一起。这家酒吧的酒难喝,但便宜,最美妙的是酒吧老板跟他有几分交情,每回都会额外送他们一小碟薯片。那是个阴郁的中年人,比七个伦敦叠一块儿还阴。哈斯特点了两品脱苦啤,因为他俩身上的钱加起来只够买这个;托尼则要了两杯免费白开水,这样他们就能多喝一阵子。

    哈斯特的笔名是“地狱公爵”。他比托尼大几岁,打扮邋遢,白得见不得光,人们跟他说话时会下意识避开“白化病”之类的字眼,尽管这实际上毫无必要。托尼跟他不怎么熟。他们只不过碰巧是同校、又碰巧一起搞地下印刷:对此,哈斯特说“共同的理想把人们聚在一起”,托尼则认为“共同的敌人使蠢货彼此忍受”。

    关于托尼成为蠢货这件事,起因是一张被遗弃的草稿纸。是一两年前的事儿了,他在那上面写,上帝不存在、或者至少不想被证明存在,最大的证据就是这张纸仍然存在。约莫一个礼拜之后,哈斯特带着这张纸找上了他。托尼非常确定,他当时把它扔进垃圾桶了,男厕门口的垃圾桶。

    总之,他们现在的老板,一个姓贝齐的疯女人,赏识他这些想法,邀请他入伙;那时候托尼以为他们是个觉醒了自由意志的反抗联盟。直到拿到了样刊(还是他妈的创刊号)他才发现这是个敌基督者大本营、他那些同事不过是群陷入另一种狂热的蠢蛋,这时他已经在魔鬼的名单上签了名。顺带一提,他们的销量挺惨淡的,毕竟整个尘世都是天堂的牧区……另一个原因是,他们写出来的玩意大多狗屁不通。

    酒上得很快,托尼把自己那一份挪远了一点。哈斯特崇拜撒旦的方式是一个月只洗一次澡,从他身上的气味判断,今天至少是第二十天。托尼翻出皱巴巴的烟盒,磕出一支烟来,作势要递给他,哈斯特摆手拒绝。他压着嗓子说:“撒旦万岁。”他们这些人有多么无能,就有多么注重仪式感。

    “撒旦万岁。”托尼给自己点上烟,把烟盒塞了回去,然后他们开始谈论这一期稿子。

    “尊敬的贝齐阁下写了三篇。”地狱公爵说,“我本人写了三篇,就连利果里都写了两篇。”他说话拿腔拿调的,身上的馊味和烟草味拧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。托尼咬碎过滤嘴里的爆珠,含含糊糊地附和了两句。

    “而你,伊甸之蛇。”哈斯特刻意地停顿了一会儿,换上谴责的语气,“你只写了一篇,并且就只有你没提到撒旦。”

    托尼耸肩。“我写不出来。”他说。除了缺德笑话,他在心里接着说。他确信他们——《地狱时报》编委会,自称“黑暗议会”的那帮家伙——不会乐见撒旦成为虚无主义脱口秀的主持人。

    哈斯特说:“可你写了……你知道自己写了啥。”

    “这有什么不能写的?拜托,我们可是敌基督者。有点儿格调。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害处。”托尼说。

    “有什么害处?”哈斯特尖叫道,“这不是明摆着吗?会消失,所有的都会消失——”

    托尼往哈斯特带来的样刊上掸了掸烟灰。“没消失啊。”他实事求是地说。

    地狱公爵看上去万分恼火。“你会害我们被盯上的,”他说,“祂们有个针对这些的监察部门……”他还待说什么,酒保就过来了,端着一杯龙舌兰日出。哈斯特只得闭了嘴。

    “还是算在图书馆账上,他说很抱歉让你感到……不安全。”酒保言简意赅地说。他也一把年纪了,不是个有头脑的人,但擅长做应声虫和传话筒。

    托尼接过鸡尾酒,叹了口气。“是我太多疑了。我该好好道歉的,”他举起海波杯,遥遥冲哈斯特点了一下,“可惜他不在这儿。咱们为他干一杯吧。”

    “他就是想泡你,”哈斯特不为所动,语气讥讽,“说不定你正想跟他尝尝甜头。可怜的老家伙。瞧他那模样,要是年轻个十来岁,倒也算个漂亮男孩。”

    托尼古怪地看了哈斯特一眼,酒杯被他放在桌边。酒保已回到吧台,正在清洗空杯,拿一块粗布巾抹去锥形杯口的盐粒。

    海波杯里是球形冰块和漂亮的橙红色渐层,杯缘插着柠檬片,杯壁外侧浮现水雾。“只是朋友。”托尼说,“你啥也不懂。”烟头在他指间闪着黯淡的红光。

    他们说的是街对面那家私人图书馆的主人——一位挺老派的绅士,独来独往,浅金色头发,他眼睛蓝得惊人,长相很甜,总打扮得像个维多利亚时期的古董衣架。没人说得清他的年纪,但用“老家伙”来形容无疑是过度夸张;他看起来既不年轻也不年老。托尼或许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他秘密的人:他说他叫亚茨拉斐尔,是个天使。

    托尼就是在这家酒吧里与亚茨拉斐尔认识的,那时他十七岁,带着假驾照来买酒,而亚茨拉斐尔是受店主之托帮忙看店。理所当然地,他被当场拆穿,藏书家对于分辨真伪总有一套。

    托尼没有被赶走,酒吧的临时老板给他做了份沙拉,没收他钱。他坐在吧台前吃,不时拈起一片菜叶,轻车熟路,像捏着尼古丁贴片,指甲涂成黑色。藏书家在吧台后头问,味道还行吗?他回答:透着股谋杀味儿。“针对植物的残忍谋杀。”托尼补充道,“跟鱼生没什么区别,如果你吃过寿司的话。”他齿间还衔着半片黄瓜,嘴唇的颜色和头发一样浓墨重彩。亚茨拉斐尔冲他眨眨眼睛:“多吃蔬菜对健康有好处。”

    托尼第四次来时,亚茨拉斐尔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。托尼问是否可以叫他拉斐尔?藏书家想了想,说:最好别。托尼发觉他紧张的时候习惯微笑。

    亚茨拉斐尔很快解释说,有位老朋友曾经这么叫他。那阵子他在各地行医,而那朋友是条蛇,由于种种巧合,他们总会碰见彼此;于是在后来的传说中,出现了一位叫拉斐尔的天使长,手握蛇杖,司职治愈。有那么几秒钟托尼以为他在开玩笑,问他:“从前是多久之前?”亚茨拉斐尔答道:“那是上一个纪元的事了。”这鬼话托尼一个字都不信。他追问:“你那朋友呢?”亚茨拉斐尔顿了顿:“不在了。有几十年了。”

    托尼感到喉咙被什么东西阻塞着。“啊,对不起。”他干巴巴道歉。而亚茨拉斐尔缓慢地摇头。“也未必是件坏事……”藏书家说,“我不知道。但他向来挺憎恨永恒的。”然后继续,微笑。托尼记得那是个星期五的晚上,因为酒吧里周五会有歌手驻唱,棚顶的旋转彩灯全部开启,灯光在年长朋友的蓝眼睛里摇晃。托尼试图宽慰对方,尽管不太得法:他说他一直抱有疑惑,因为人们总是往前走,然后交到新朋友,像有个程序在里头自动清空缓存。壁挂电视里在播国际新闻,亚茨拉斐尔低头擦拭吧台桌面:“他们太短暂了。为了活下去,不能花太多时间伤心。”直到这时候托尼才开始有点相信他是位天使。后来有一次托尼问他:既然随着生命流逝,爱与痛都会日渐掉价,那对人类来说,什么才是永远真实的东西?

    “善待他人,常怀希望。”亚茨拉斐尔说,“信仰。时间不会使爱褪色,它只是平息激情。”

    “事与愿违。不确定性。”托尼自己说,“恐惧。要是没有激情,那爱就太无聊了。”

    这段对话发生在苏活区,酒吧对面,亚茨拉斐尔的地盘上。托尼尚未认清“黑暗议会”本质时,曾经在他这儿印过几批传单(比在外面便宜一些),偶尔也在阅读区坐坐。大多数时间亚茨拉斐尔在对面看书,少数情况不是。托尼曾经看见他在里间,那是主人的私人领地:圆桌边摆着两把椅子,一把是吱吱作响的木质摇椅,另一把是与室内装潢格格不入的哥特式天鹅绒高背椅;桌上有一杯热饮和一支酒,高背椅空着,藏书家坐在摇椅上。

    天使的私人图书馆是书籍的庇护所。一版书可能由于印量稀少和保存不当而逐渐在世上绝迹、也可能由于受天堂禁止而直接从世上消失,是亚茨拉斐尔使它们得以留存。托尼爱上了在这儿写稿,因为在这里能找到字面意思上的所有文字资料,而且亚茨拉斐尔是个超级好用的搜索引擎。很多次他们喝着热可可,谈论诺亚和索多玛、摩西和耶稣基督。说到天启四骑士时,托尼问:“他们是不是得有个专门的马厩?要不他们平时把马放在哪?”“现在他们骑摩托,”亚茨拉斐尔说,他给托尼讲天启四骑士的更替,污染曾经是如何取代了瘟疫,“因为时代总在前进。”

    “既然如此,”托尼说,“虚无也同样可以取代上帝。”

    亚茨拉斐尔温和地说:“上帝是真实存在的。”

    “曾经真实存在过。”托尼说,“你不也很久没见过祂了吗?”亚茨拉斐尔陷入思考。“确实,”他承认,“后来我想和祂交谈,但能找到的只有祂的发言人。”“对吧?从你那些故事里也看得出来,”托尼摊手,“从某一天起,祂不再干预人世。”亚茨拉斐尔深吸口气,“我不知道。祂是不可言说的。我们通常不去想这些。”他迟疑地说。

    “你可以慢慢想,”托尼把书翻过一页,“我相信天使能活很久。”他说这话时感觉嘴里不是滋味。

    “说实话,”天使说,“是有点太久了。”他背后的展台上摆着鸟形石雕,天使说它来自一间二战期间倒塌的教堂。

    “啊,那是个纪念品,曾经是我一位朋友的收藏。”亚茨拉斐尔是这么说的。

    托尼问:“那条会说话的蛇?”亚茨拉斐尔点头:“大多以人形出现,像我一样。”“蛇也是位天使?”托尼试图对着藏书家想象他那位故友的模样。“是我的天使,”亚茨拉斐尔说,“但在严格的分类学上,是个恶魔。”托尼问他什么是‘恶魔’,他告诉托尼,那是种地狱生物,擅长诱惑人。托尼问他是否能把恶魔这个词条写进下一期专栏里,亚茨拉斐尔同意了。“所有人都说地狱里没有活着的东西。”托尼说。他有些忐忑,怕天使朋友因此鄙视他,“看来他们是瞎编的。”亚茨拉斐尔问他:那他们认为是什么使人堕落?托尼说:天生原罪,劣根性,他们说是这些引来了末日审判,所以人活着应当赎罪——难道真是这样吗?我是说——人们到底为什么堕落?

    亚茨拉斐尔想了想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他说,“我个人以为,是痛苦。”托尼难以理解,他那时还不到二十岁。“所以你认为凶手杀害他人,也是因为他……太痛苦了?”他不住地摇头,“你们天使是不是看谁都怪可怜的,就像我们看动物之间的厮杀。”天使不予置评,他继续问托尼,那人们觉得地狱是怎样的。托尼说:地狱是撒旦的灵,那里面只有火,沾上就是永恒的消亡。最后亚茨拉斐尔说:对现在这个世界来说,他们说的没错,但从前不是这样的。“还有就是,”他说,“地狱里已经没有火了。业火和——和地狱生物,都没有了。雨下得很大。”亚茨拉斐尔又一次露出那种笑容,像张颤抖的空白面具,“后来每次我跟别人讲起,我最好的朋友死于大暴雨,在那之后不到一天,全世界都放晴了,所有人都会笑。”这是唯一一次他主动谈及死亡。

    托尼十四岁时曾爱上学校花园里的一棵兰草。说不上是为什么,有一天他忽然注意到阳光浇落在它的叶脉上,于是心中满怀爱情。你很难找到一个更完美的客体:它那么柔韧、挺拔、兢兢业业、没有叶斑,漂亮得跟曾有位天使在它边上站过似的。在男孩心中它就是天底下最小的神像。一个星期后学校花园被重新规划,校工把兰草挖出来,改种梧桐树。托尼知道这事儿后追着垃圾车跑了两公里,没有追上,并因此被戳了一整年脊梁骨;上一次他被这么笑话还是五岁那年,儿童唱诗班把他踢了出去,因为他问题多得像个伪基百科,因为他是红头发,和犹大一样。

    “我不会笑。”托尼说,“也不会同情。人就该为爱受苦,这理所当然。我就总告诉我自己,”他说,“我的时运会来的。”亚茨拉斐尔注视着他,语气笃定:是的,会的,托尼。

    正在折磨哈斯特的东西,也即托尼给最新一期《地狱时报》的供稿,是篇谐谑故事:上帝为人类的罪所触怒,在大洪水后限制了人类的寿命,使他们最多只能活到一百二十岁——可问题是,随着现代科学与医疗的发展,人类活得越来越长了;作为上帝意志在人间的执行者,天使们不得不辛勤奔波于高寿老人的床前,想尽办法让他们“自然死亡”。

    亚茨拉斐尔指出,实际上控制生命衰减的多变量是创造时就设计好的,这涉及到一些计算,模拟增长曲线之类的。“但这点子挺有趣的,”那位真正的人间天使说,“你打算怎么写下去?”托尼把写作计划给他看:长寿村、工作失误、天使的争执——关于如何执行大规模杀人计划、选择、更多的选择、思想斗争、人的价值判定、为了维持秩序对良心的伟大牺牲、吞噬一切的泥石流,以及最后的真相:封闭地区混乱户籍制度的胜利。亚茨拉斐尔说:印出来之后,你得在我这儿留一本。托尼有点惊讶:你喜欢这故事?亚茨拉斐尔说:我怕它会消失。这显然不是天使们会接受的故事。

    托尼总结道:“你不喜欢。”亚茨拉斐尔说,他不喜欢太过讽刺和灰暗的故事。托尼说:你没必要保留不喜欢的东西。亚茨拉斐尔说:这是两码事。“我是书籍的保护者,”他说,“也许我不喜欢它,但故事有权存留。”

    “它们存留,”托尼问,“然后呢?”

    亚茨拉斐尔说:“然后等待。”

    “就像潘多拉盒底的希望?”托尼从书架里抽出一本希腊神话。

    “就像一粒种子。”亚茨拉斐尔说。

    “可你甚至没把种子撒下去。”托尼说,“你从不让别人看那些书。被天堂封杀的那些。”他看向那本神话故事书。

    亚茨拉斐尔说这种事会招致太多麻烦,他爱莫能助。托尼笑了一声。“你的种子,”他说,“是煮熟的种子。你这儿也不是书的庇护所,而是书的坟场。”天使的嘴唇动了动,但在发出声音之前,他就被托尼打断了。“我怎么总觉得这些话似曾相识?”托尼打了个寒颤。他狐疑地打量着藏书家:“我想你们应该不会随便乱动别人的记忆吧,你们这些天使。你们会吗?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最好别。修改记忆挺麻烦的,需要上头批准,”亚茨拉斐尔挤出个局促的笑容,“得写很多文书。这事我还没做过。”

    他的表情使托尼手足无措:“抱歉,我不该怀疑——”

    “没关系。”天使飞快地说,“我理解。人就是——就是会害怕未知的东西。”当私人图书馆的大门缓缓合上,把春天的活气锁在外头,浓重的阴翳会在室内地面上浮动,像是攀附玻璃的蒸汽。亚茨拉斐尔溺在阴翳中心,他就是这座坟场的守墓人。

    “从前我把圣水锁在保险柜里,”克鲁利抱怨道,“现在是我被锁在保险柜里。天道好轮回。”那是几十年前,末日审判的第一天,伊甸之蛇霸占了古董书店里唯一一张单人沙发,两条腿翘到扶手上,窗外暴雨如注。

    “稍微忍一忍吧,”雨水冲刷着店门玻璃,亚茨拉斐尔把“近期歇业”的牌子掖在里侧,拉上门帘。祂的眉头也皱着。“雨季很快就结束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怕雨季永远也不会完。”克鲁利嘟囔道,“对了,我就一说,西边的窗户潲雨。刚才烫了我一下。”

    天使本来已经在摇椅上坐下,闻言立刻起身,从衣柜里拿了几件衣服,把门窗的缝隙严严实实地堵住了。克鲁利从墨镜上方盯着祂猛瞧,“那件衬衫——你以前相当喜欢来着。”他说。亚茨拉斐尔发愁地冲他一笑。

    末日审判的第八天,全球暴雨仍然没有停止。亚茨拉斐尔从外头回来,说世界各地都在发大水。祂在门边脱掉外套和皮鞋,弯腰拧干裤脚:众所周知,天使不能用奇迹为自己谋福利。克鲁利从里屋出来,右手抬起又放下,拇指与食指相互搓了搓。他摘下墨镜,转身从橱柜里翻出几块手帕。亚茨拉斐尔紧张地叫他站远点。克鲁利耸肩。他把手帕朝天使扔过去。

    “看来我得准备长住了。”蛇说。亚茨拉斐尔站起身的时候,他正倚着书架,漫不经心地翻一本预言书。亚茨拉斐尔告诉他:“你想住多久都可以。”祂回屋换上家居服,再出来时克鲁利已在沙发蜷下,面朝里侧,书扣在脸颊上。天使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,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“我去了办公大楼。”祂说,“整个地狱都被淹没了,圣水一直漫到地面。”克鲁利动了一下腿。“你一进门我就猜到了。”他的声音闷在书页底下。“我很抱歉,”亚茨拉斐尔的手掌悬在他肩膀上方,“你是不是想要自己待会儿?”克鲁利说:“你在这也行。”他低声说:“留在这。”几乎只是动了动嘴唇。

    有过那么一阵子亚茨拉斐尔热衷于搜罗茶叶和茶具,直到精制可可粉投入生产(为此他整整期盼了五个世纪)——在那之后祂改为收集马克杯。目前祂最爱用白色骨瓷的那只,亚马逊上买的,杯柄是一对圆乎乎的天使翅膀。天使把只剩下一个罐底的海盐焦糖可可粉一股脑刮到杯里,加上肉桂粉,用热牛奶冲开。“喝点东西吧,”祂端着杯子在沙发边蹲下,移开了蛇用来盖脸的书,“热可可。”

    克鲁利慢腾腾坐起来,同祂接吻,他们彼此的舌尖轻轻碰了一下。蛇的舌头刚刚被勾牙划破了,嘴里有血味。他身体渐渐前倾,手掌摸上亚茨拉斐尔的后脑勺,而天使溜开了。天使举起马克杯,把杯沿压在克鲁利的嘴唇上。“太甜了。”克鲁利不情不愿地就着祂的手喝了一口,然后又是一口。

    “这只愚蠢的杯子,”他宣布,“现在起归我了。”

    “真高兴你喜欢。”亚茨拉斐尔惊喜地说,“这是我最喜欢的杯子。”

    我才不稀罕呢,克鲁利小声嘀咕,谁叫你这儿什么都没有。

    他这话一点儿不错。菲尔先生的古董书店看起来杂乱又温馨,但实际上,这里毫无生活气息:没有餐桌,只有一张写字台和一个小圆几;椅子只有一把,是那张木头摇椅,克鲁利来的时候通常坐店面里的小沙发;有卧室,但没有床,卧室被改造成一间堆放杂物的祈祷室;有个浴缸,洗漱用品残缺不全,没有自来水、没有无线网、除了放电话的地方之外没有电,也没有其他活物——酒倒是有不少,可整个酒柜都是几十年前克鲁利硬塞到这儿的。

    “是该置办点东西了。”亚茨拉斐尔若有所思。第二天中午,克鲁利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从墙壁上挪到了床上——崭新的双人床,丝绸床单,床的另一边横陈着一条戴格纹领结的鲨鱼抱枕。蛇一向睡不惯床。他随手把鲨鱼揉成一团,起床看向窗外:全球大清洗已声势渐小,但雨仍淋淋漓漓下着。那条鲨鱼委顿在床,神情丧气;在踱出卧室之前,克鲁利将它摆成双鳍交叉、安详入棺的姿势。

    亚茨拉斐尔问他要不要叫个搬家公司,把公寓里的用品拉过来。克鲁利说用不着搬家公司,他的老宾利完全装得下。蛇数了数自己惦记着的东西:盆栽、酒、一些不可或缺的纪念品、全套Lonely Planet杂志、保险柜前头的挂画。他坐在天使的摇椅上,前后足足晃悠了半分钟,终于说,Lonely Planet就不要了,这样其他的应该能装得下。

    “还是请人帮忙吧,”亚茨拉斐尔指挥他搜索附近的搬家服务,“带上那些杂志,再把你那把椅子也搬来。沙发有点儿矮,屋里正缺把椅子。”

    克鲁利说:“算了吧,杂志没用了。”亚茨拉斐尔说祂想要那些杂志,因为以后他们在世界各地旅游时,会需要一些建议;而克鲁利怀疑雨是否会停,在他死去之前。

    雨时大时小,但不断绝,同伤亡人数的增长趋势一致。瘟疫退休返聘、饥荒大行其道,海平面以十倍速稳定上涨;后来人类把这段时日视为第二次大洪水。人类不会知道,这破事儿的始作俑者之二曾在他们身边出现——具体来讲,是在伦敦苏活区,一家平平无奇的旧书店门前。先是米迦勒自己吃了个闭门羹,第二次祂带着加百列。亚茨拉斐尔仍拒绝给祂们开门。“我希望我们能达成共识,”珍本书商的轮廓影影绰绰投在门帘上,手里握着把长条形的东西,“说老实话,我也不想用我主恩赐的东西对付同僚。”

    天使们暂时达成了共识。在门口那两位离开后,伊甸之蛇从书架深处游出来。亚茨拉斐尔放下拖把杆,伸出左臂给他盘着。克鲁利把蛇头搭在天使肩上,“啊哈,”他嘶嘶地说,“你完蛋了。你要堕落了。”

    亚茨拉斐尔说:“不,我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你骗祂们说你有那把炎剑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。”天使镇定地反驳,“也许是祂们会错了意。”

    “别嘴硬了,为活下去说谎又不丢人。”蛇从祂的左肩拱到右肩,用尾巴松松地圈拢祂的脖颈,“你主恩赐的东西,还能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身体,”亚茨拉斐尔说,“和头脑。”祂喉咙里含着一点笑意。这段插曲对他们的生活没多大影响,除了让古董书店门口的“近期歇业”变成了“长期歇业”。

    圣水雨的围追堵截使得恶魔无法出门,大多数时间天使都陪他窝在书店里,只在他睡觉时出门采购、或是探望过去的朋友。这些时日克鲁利饱受失眠和空虚所扰: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一觉睡过绝望的整个世纪。有时候,专挑亚茨拉斐尔读书入迷的那些时候,他打着呵欠晃出卧室、化作蛇形蹭上摇椅,往天使耳朵后面吹气。于是亚茨拉斐尔左手按着书页,右手抚摸克鲁利的腹部,从七寸一直捋到尾尖。蛇的尾巴勾了起来。他挂在天使身上,头部晃动间扯断了天使的领结;他泄殖腔微微发胀,从里面翻出一点细嫩的皮肉。

    天使的指腹开始绕着那一块打圈,有一下没一下的,透着股随性劲儿。藏书的纸页陈旧变脆,在祂手底下慢条斯理地一页页翻过去,响声稀碎。亚茨拉斐尔已经习惯一边看书一边抚慰他;祂连眼镜都没有摘掉。

    在天使们眼中,性是人类的公理,它无所不在又无关紧要,就像呼吸、像吃饭,特别地,对亚茨拉斐尔来说,又像新泡的热可可和巴黎的可丽饼。这意思就是,你完全可以在喝下午茶的时候看书,这没什么冲突,并且乐趣翻倍。

    早在他们刚建立关系时,亚茨拉斐尔就坦诚了自己是个性冷淡:天使或许会偏爱,但祂们没有欲望。不是不能,也不是不愿意,而是不存在,是把一件实体移走、其他微粒还未涌入的那一刹。蛇说没关系,他理解——他也是当过天使的,而要紧的是让彼此身心愉悦。但如今只是这样显然不够。克鲁利在祂手心展开身体,自上而下显露出人类的形貌。他们缓慢地接吻。在嘴唇分开的间隙,他说:“掐我的脖子。”他的胸膛在亚茨拉斐尔衬衫的纽扣上磨蹭。亚茨拉斐尔问:“你确定吗——这好像……”不太健康。

    “别煞风景,天使。”克鲁利在天使唇上咬了一口,留下一个弯弯的牙印。亚茨拉斐尔犹豫地倒扣住书本,伸手摸了摸他的喉结。“你真的想要我这么做吗?”蛇闭着眼睛胡乱点头,让祂再用力一些,两只手都用力一些。桌上的书被一尾巴扫开,摇椅吱吱嘎嘎地响起来。雨声凶猛地刷过屋檐。他身体里的溪水流到天使手掌上。

    蛇睡着了,在摇椅上盘成一团。亚茨拉斐尔总觉得比起柔软的双人床,他更偏爱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:书架、椅背之类的。或许他就是更喜欢用蛇形睡觉,而对蛇类来说这种地方更加舒适。天使把他用毯子裹起来,捧到他们的床上,然后折去写字台,在购物清单前列添上硬床垫。接下来祂清理了摇椅和桌面,清理得太干净了,以至于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。“什么都没发生过”,这种想法使亚茨拉斐尔怅然——好在,很快,祂的怅然就荡然无存:因为克鲁利在睡梦中变回了人形,裹着毯子滚到了床下。

    “我梦见书店里灌满了水,”克鲁利茫然地揉着后背,“我长了腮和蹼,在里面游。”

    亚茨拉斐尔想了想:“有一种蛇是生活在海里的。它们肯定会游泳。我记得是叫海蛇。”

    克鲁利本能地不太信任祂对动物界的认知。“就叫‘海蛇’?”他问,“就没个学名吗?”

    可能有吧,天使说,我也不清楚。祂里外转了一圈,说虽然没办法把书店灌满水,但我们可以换个大一点的浴缸。按摩浴缸,据说可以自动加热,天使补充道。

    克鲁利说:“那你先得想法子给浴室通上电。”

    接着他清醒了点儿,又摇头说用不着,那就只是个梦……并且不是什么好梦。蛇仰起头,看着亚茨拉斐尔的眼睛:“我给水卷了出去,卷进外头的雨里,被雨水冲进下水道。”他露出厌恶的表情。

    亚茨拉斐尔在床边坐下,用翅膀裹住了他。“这事不会发生。我会拽住你的,”祂说,“每一次都会。还有,会有电的。还会有按摩浴缸。电视。游戏机。雨不会永远下下去。”那时候还没开始全球大停电,世界一流的地下排水系统仍使伦敦居民与有荣焉。捱过暴雨如注的头七天后,人们逐渐回归了正常生活;伦敦人大约是人类中最能适应漫长雨季的一个种群。

    克鲁利说:“听起来不错。”天使的翅膀雪白,飞羽宽广有力、覆羽柔软蓬松,像天鹅的翅膀。他陷在其中,突发奇想:“下次你可以用翅膀裹着我做爱——或者我用翅膀裹着你。值得一试。”可直到他们试完了穷尽恶魔与人类想象能列举出的所有姿势,雨还是没有停。上帝常年不在线。亚茨拉斐尔去问祂昔日的同僚,祂们的说法是,雨不能停,因为还有恶魔在人间流窜。

    “事情已经很明显了,”克鲁利说,“祂们早就为我选好了坟墓。”双人床被挪到了昏暗的阁楼里,他平躺在床的一侧,嘴角耷拉着,连眼珠也不动一下,就跟躺在棺材里似的。他被耗空了;鲨鱼抱枕以相同的姿势仰在他身旁陪殉。亚茨拉斐尔说,不是这样的。大部分时间都是天使在为他念书。祂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抚摸着他的额头,像是重症病人床头的神父。

    克鲁利说他想念晴天,想念星星,想念伊甸园的太阳和那棵阳光下闪闪发亮的苹果树。他问天使雨什么时候才会停。天使说,或许还要下一段时间。克鲁利说他就知道,要到他死了雨才会停。亚茨拉斐尔说,祂不知道。他们两个人都知道天使说“我不知道”时往往表示祂知道,只是不愿意谈及。雨声像一种介质填满了沉默。克鲁利忽地侧过头,问:你听见了吗?亚茨拉斐尔仔细听了一阵,问他听见什么?嘈杂的雨声里,克鲁利说:哭声。

    这是无数个春天中的一个,雨声轻盈、温柔、充满希望,青苔与水草欣欣向荣地生长,城市积水没过脚踝,散发着与地下水连通的臭气。天使迫切地想回到去年——去年这时候克鲁利成天歇斯底里、怨恨一切,主要是怨恨暴雨、怨恨这家无聊的书店(前几年他就读完了这里所有的书),有时也怨恨祂——或者前年也行,前年他活像患了性瘾,把天使吓得够呛。现在他们既不吵架也不做爱。事实上这几年的每一年里,亚茨拉斐尔都暗自希望他们能回到上一年。

    夏天快到的时候,死亡突然出现在他们的书店里。它像一道烟或一片雾气,无声无息地在旧书店一楼凝结成形,挨着楼梯,黑袍拖曳过湿漉漉的地面。亚茨拉斐尔从楼上下来,瞧见它朝自己颔首致意。天使脚步顿了顿,客气地请它喝一杯茶,亲自把它送出门外。死亡漆黑空洞的面孔转过一个角度:你知道。亚茨拉斐尔沉默片刻:我知道。祂闩上店门,站在盆栽边上充当了一阵阳光,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。接下来的一整天被祂耗在书架中间,为了检查藏书的受潮情况。

    亚茨拉斐尔上楼时听见阁楼里有谈话声,是克鲁利在问死亡,他将要走上的那条路是怎样的。

    平静、柔和、繁星闪烁,死亡说,是你建造的那些星云。

    克鲁利问:我能先看看吗?死亡说:可以,这是为了你在创世时的贡献。

    天使没有继续向上走。祂轻手轻脚地转过身,背对阁楼入口,坐在旋转楼梯的台阶上,而楼上的对话仍在继续。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?”

    是一切业已完结的东西。

    “那边闪光的又是什么?”

    是遗憾。

    你不再往前看看吗?那是你将去的地方。

    “啊。我想最好还是给以后留点惊喜。顺便,我能再问个问题吗?”

    你说。

    “你脱掉斗篷是什么模样?好奇很久了。”

    ……我想最好还是给以后留点惊喜吧。

    亚茨拉斐尔哑然失笑,祂抬手掩唇,用咳嗽压住笑声。死亡带来的衰败气场渐渐消散,天使摇了摇头,起身上楼。克鲁利正趴在阁楼飘窗边朝外挥手,鼻尖与室外的雨幕只隔一道玻璃。这一次亚茨拉斐尔克制住了祂过剩的保护欲。

    “雨就要停了。”祂轻声说。

    “抱歉,你说什么?”克鲁利转过身,“我刚才在走神。”他才想起来似的,离开了那扇窗户。

    亚茨拉斐尔说:“没什么。”天使说:“我是想说——你可以坐在那。”祂的睫毛微微颤抖。克鲁利最后看了一眼窗外,耸肩:“我最好离它远点。”他越过亚茨拉斐尔走向卧室,“就寝时间?”

    “我们谈谈?”亚茨拉斐尔斟酌着措辞,“今天早上,我好像看见了死亡。我是想说,通常它一出现就准没好事,我们……”

    “事实上,”克鲁利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,语气讥诮,“我觉得我早已经死了。”

    稍晚些时候,他们一起躺在床上,亚茨拉斐尔吹熄了蜡烛。在徒有其表的黑暗中,克鲁利忽然向亚茨拉斐尔道歉,为了他们心知肚明的那件事。

    “从很早以前,”天使说,“我就知道你一定是要走的。总有一天是要走的。我只是……只是盼望慢一点。我太自私了,是不是?”

    祂的眼睛是星空下的湖,湖面有阵风掀起水波。克鲁利说:“我是个混蛋。”亚茨拉斐尔摸索着握住他的手。

    “你是我的天使,”祂说,“你已为我上了十字架。我……我该把你放下来。”

    克鲁利缓缓吐出一口气。我实在折磨你太久了,他说。天使更正道:我们互相折磨,我乐意互相折磨。

    半晌,克鲁利说,我知道。

    别那么自责,至少你在努力拯救我,他说。亚茨拉斐尔摇头:是你在拯救我,一直都是。克鲁利想了想:要这么说也对。他们之间不止是朋友、敌人、谈情说爱,无论用什么词汇来形容都会失之片面。世上再没有哪一对跟他俩一样,他们的关系是“克鲁利和亚茨拉斐尔”,只可能是这个。亚茨拉斐尔凑过去吻他,手掌伸进睡袍抚摸他的腹部。他们温存了一会儿,没做到最后。

    他们正一起重读的那本书扣在床头,书是克鲁利挑的。那些书他早都看过,对重温也没多大兴趣——他更爱看戏剧现场,再不济就电影、迷你剧、主机游戏之类的,可惜现在全世界都停电。当时亚茨拉斐尔在楼下,把小说区的藏书一本本举起来给他过目,他随手指向一本看起来顺眼的。

    “或许以后也会有人写我们两个的故事——说不定还会写进圣经,”亚茨拉斐尔仰着头看他,“毕竟,世界末日级别的题材可遇不可求。”

    克鲁利坐在楼梯上翻着杂志,恹恹地打了个呵欠:“别这么难为圣经。”

    “总之,我希望那是个充满爱意的好结局,”天使依旧兴致勃勃,“‘从此他们和人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,伯克利广场有夜莺在欢唱’,像是这样的结局。”

    几分钟后,克鲁利忽然说,他不希望有结局,因为那是一切的终点。

    亚茨拉斐尔愣了一下。“你说得对。”祂拎着他们挑中的书,蹬掉在书店一楼穿的外出鞋,快步走上楼梯,给了克鲁利一个紧实的拥抱,“这样,我们的故事就永远也不会完。”

    那天晚上,为了稿子的事,托尼跟哈斯特大吵一架。哈斯特说托尼不懂故事,托尼说哈斯特不懂讽刺,他俩第数不清多少次不欢而散。第二天一早,托尼去了亚茨拉斐尔的私人图书馆,发现门锁着。他掏出备用钥匙开了门,屋里空荡荡的,落了一层灰。等到中午对面的酒吧开了门,托尼就去问老板,知不知道亚茨拉斐尔去了哪。老板反问:他没告诉你吗?托尼说:没有。

    我今早去发现屋子空了,他说。老板说:他把他那些书全捐给你们学校图书馆了,佩珀说的。佩珀是托尼大学时一门课的教授,托尼跟老板就是通过她认识的。佩珀是外号。她姓月童,学生都叫她“月仔”。托尼蛮喜欢她讲课的,可惜在那学期结束之前,他就退学了。老板歪着头打量托尼,不太明显地笑了笑:“佩珀还说她挺希望你回去念书的。我倒觉得念不念下去无所谓。她就那样。”店里的狗从吧台后头跳出来,热乎乎地蹭过托尼的小腿。酒吧老板给狗取名挺粗暴的,这条狗就叫“狗”,昵称是“好狗”。托尼摸摸它的脑袋,干巴巴地说:“哦。”

    老板最后说,他也不知道藏书家去了哪;他说亚茨拉斐尔平时不住在对面,因为,“那对他来说是个伤心地。整个伦敦都是他的伤心地。全世界都是。”托尼问:那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?老板想了一下:半人马座阿尔法星,说不定去那。那太远了,托尼喃喃说,我还没向他道歉。我该早一点去找他的。老板安慰他:别沮丧了,天使不介意这些。如果我们有需要,他会在那儿的……我请你喝一杯?

    托尼谢过老板的好意,他今天没兴致喝酒。他回到那家图书馆里,不抱希望地寻找藏书家可能留下的信息;他真想知道亚茨拉斐尔究竟是怎样看待他。他在书架深处发现了一本包着封皮的书,不知道是主人忘记带走,还是特意留在那儿的。托尼走过去翻了翻,发现是自己曾读过的一本书,波伏瓦的书。他小心翼翼拆开包书纸的两角,书的扉页就从书皮里滑出来。在扉页上有两行钢笔签名。上面一行是法语:赠予安东尼·J.克鲁利先生,署名海狸。下面一行是英语:赠予天使,没有署名。日期都是1946年。托尼心想,那可真是一百多年之前了。

    “给我读那故事的结局吧。”克鲁利要求道。他站在卧室门口,侧对楼梯,大抵是起了大早或一夜没睡,红发披散,未着鞋袜,身上是古典样式的黑袍。亚茨拉斐尔记得,他们还在伊甸园的时候,他穿的正是这样的黑袍。

    天使点上烛台,拿起床头的书本,跟着他往楼下走。祂开始读了,声音颤抖:“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,献出生命的代价;他们对此深信不疑,因为除此之外,没有其他真理。

    “我朝门口走去;我没法冒生命的危险,没法向他们微笑,我眼里永远流不出眼泪,心中永远点不燃烈火。

    “一个无处存身的人,没有过去,没有未来,没有现在。我什么都不要,什么都不是。我一步步朝天涯走去,天涯一步步往后退;水珠望空喷去,又溅落地上,时光摧残时光,我双手永远是空的。一个陌生人,一个死人。他们是人,他们活着,我不属于他们同一类。我没有一丝希望。”在店门处,亚茨拉斐尔深吸一口气,念出最后几个字:“我跨出了门口。”

    克鲁利笑了笑,他用口型对天使说:再见。

    雨季已经结束了几个月。一天亚茨拉斐尔接到一个电话,说祂三年前曾全款订购过一款按摩浴缸,但由于订购时正赶上大停电,订单未能被他们收到;他们向祂致歉,问祂希望全额退款、还是安排发货——如果祂还需要的话,近几天就可以上门安装。亚茨拉斐尔说,麻烦帮我退掉吧。祂放空了大概五秒钟,又说,对不起,我是想说,请问明后天方便上门吗?那边说,可以。

    天使决定是时候动手把屋子收拾一下,为浴缸挪出一条通道:祂清理了墙上的霉斑,挪开书架,把一楼地面拖得光可鉴人。沙发套用了近百年,已经旧得碍眼,是该换几条新的。拆下它们时,亚茨拉斐尔在上面发现了几根红头发。



- 完 -


*

  



* Tony是爱称,意思是漂亮男孩。他的大名是Anthony。

* 亚茨拉斐尔读的书和留在私人图书馆里的是同一本,波伏瓦的《人都是要死的》,文中引用的部分来自马振骋译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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